自从家里住进一个人类,西泽尔时不时回忆起二十岁前的人生,那至少是三个世纪以前的事。

    彼时的他还有心跳和体温,他在哥廷根修读物理,热爱射击和马术,周末常常出游。他讨厌艳阳天,骑马后总是出一身汗,衬衣变得湿黏。二十岁以后,他却常常怀念出汗的感觉。

    二十岁的一天,他在骑马中遭遇意外,伤势严重,濒临死亡,他的父亲是犹太人,却不信耶稣能保他死而复生,转而找修行歪门邪道牧师替他延长寿命。他从鬼门关路过后,获得了永生,却失去了人类的身份,这种经历无法用自然科学解释,西泽尔从此不再讨论理学。

    如果能重活一次,他会选择在二十岁那一年顺应命运死去,而非往后此生在黑暗中苟且,三百年来不见天日。

    所以他听了莫林的话后难免发笑,但是对方又总是展露出旺盛的精力,这让西泽尔很费解,倘若他真的热爱生命,就不应该向往像死人一样活。

    人类已经告别茹毛饮血的时代,吸血鬼是被时代抛下的那类族群。

    拍摄陆陆续续进行了两个月,终于到尾声,所有室内戏拍完后,莫林差一条外景就杀青。

    这场戏的剧情是桑格发现地下室摆着几副棺材,他打开其中一副,里面躺着自己的父亲,穿着整齐的西装,身体僵直,脸色惨白。

    桑格抱着父亲的尸体流泪,伤心之际,他的头顶忽然被一双手轻轻地抚摸。桑格吓了一跳,抬头一看,父亲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,眼珠赤红,坐起身咬向桑格的脖子。而其余几副棺材响了几声,棺材板从内推开,桑格的祖父和表兄直挺挺地坐起,目光贪婪地看向他裸露的脖子。

    桑格踉踉跄跄地往城堡外逃,夜晚下起瓢泼大雨,地面湿滑,他在被成为吸血鬼的家人追击中滚下山坡……

    最后这场戏开拍前,莫林给剧组的每个工作人员送了小礼物,给郎飞的是一个老式DV机。郎飞喜欢研究各式各样的摄像机,他收到礼物后,和莫林紧紧相拥:“小莫,你对我真好!”

    西泽尔面无表情地倚在角落,看见莫林给众人派完礼物,慢慢走到他面前,给他递上一个礼物袋。

    “西泽老师,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,真的很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莫林讲话时盯着西泽尔的鼻梁,说完后朝他笑笑,表情自然地离开,不多停留一秒。

    西泽尔望着他辗转于设备之间,莫林的身板似乎尤其硬,笔直地望着前方,无法回头。

    西泽尔打开礼物袋,里面是一个电子竹蜻蜓,按下按钮它就飞,在太阳底下飞行一圈,机体洒满金色的霞光。

    这个小小的人类原来想做机器猫,无法带他出门就放飞他的魂,真是煞费苦心。

    西泽尔往窗外看,阳光渐隐,竹蜻蜓在半空中忽高忽低,让他想起前天那只风筝。

    自从莫林搬进来,西泽尔每天总多出几样琐事要干,多做一份饭、多在片场转转、晚上多在沙发上坐一会儿,就这么多一点点,他起初不以为意,等他回过神来,所有事情就像断线的风筝,不由他控制了。

    竹蜻蜓往回飞,飞回他手里,带着些许阳光的暖意。

    西泽尔心想,或者他可以试一试活得充实一点,拿出这一个世纪陪莫林,陪他终老,再等他下一世投胎,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去等。

    天色暗下以后,灯光和雨架布好,洒水车就绪,莫林在开拍后一下子冲进雨中,背后有吸血鬼追击,他不停地狂奔,跑到滑坡边缘——

    郎飞喊:“咔!”

    莫林停下喘气。